p\u0000银白的,轻捷地,像一条鱼,我的小舟驶向远方。
——尼采
林嘉树走出启泰环保公司大门的时候,门卫老王正舒胳膊抻腰,像个大螳螂一样做着健身运动。高高瘦瘦的老王一张红红的大长脸,背略微有点驼,他站在那里,像一根在秋风里摇晃着的高粱秆。
看到林嘉树,老王点头哈腰一脸殷切地问:“吃了吗?出去溜达溜达?”
林嘉树看着老王,觉得他充满了莫名的喜感,便笑着回应:“没呢。出去转转,熟悉一下环境。“
他不明白老王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热情,他只是一个来公司没几天的新员工而已。新来的员工不下二十人,也没见老王对其他人这么热情过。
公司在一条叫做和平路的南北大街上,差不多在县城主城区的最东端,和流经县城最东面的米水河之间,只隔着个县热电公司。和平路同时又是一条穿过县城的国道,过往的车辆络绎不绝,非常繁忙。启泰环保公司就在和平路南端的路西,冲街有个非常气派的大门。
向南,还是向北?站在公司门口,林嘉树犹豫起来。
“过来坐吧!“一个方脸老头坐在一棵法桐树下,向林嘉树热情而又神秘地打着招呼。
林嘉树愣了,他不认识这个人。
正不知所措,老王却在身后笑骂:“老刘你个老骗子,可别忽悠这孩子!在我眼皮子底下,我可不依你!”
被骂做老骗子的老刘尴尬地笑了笑,挥挥手说:“走吧!走吧!谁是骗子?这玩意信则有,不信则无。”
林嘉树这才留意,老刘面前摆着一块脏兮兮的红布,红布上画着八卦图,还放着一本破旧的线装书——是个算命的。
老王说,“我就不信你那破玩意,你刘半仙那么灵,不还是个算命的?你怎么不给自己算一卦?你怎么不去买彩票?”
“说了你也不懂,不和你计较!”刘半仙讪讪地说。
老王得意地笑起来,说:“小林,甭理他!向南!南边不远就是车站,车站紧挨着止月湖,去湖边公园转转,挺好!”
林嘉树本来打算向北,听老王这么一说,也只好漫无目的地向南走去。
从公司门口向南不到五百米,就是县城的车站。和平路到这里就到头了。国道则继续跨过米水河拐向东南,直通三百多公里外的临淮市。
止月湖的对岸便是松柏掩映的步云山。步云山是一座远古死火山,百十来米高,在一马平川的县城显得格外突兀,是县城的地理标志。止月湖就是米水河,只不过分段修了几个橡胶坝,蓄水成湖了。有了这个湖,山北县城就不再显得那么灰头土脸了。
止月湖的名字,是取步云山的“步”字中的“止”字头来命名的。这个名字听上去很是耐人寻味,这一下,连步云山也显得有些韵味了。听说这是来自县长马青云的创意。米水河桥边放置了一块巨大的石头,石头上镌刻着“止月湖”三个大字,那是马青云亲笔题写的。县长马青云是个书法家,所以山北县城处处都是他的墨宝,有人调侃,连公共厕所都是他题的。
身后有人喂喂喂地打招呼,林嘉树头也没回,这肯定不是叫他的,他来县城还没一周呢,在县城没什么朋友。今天是第一次走出公司的大门。
那人见林嘉树没反应,干脆骑车过来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。
林嘉树这才回过头来。身后是一张稚嫩俊俏的脸蛋,正嬉笑地看着他。认识,是公司招待所的帮厨李乐。
李乐说:“看美女啊!看傻了?”
林嘉树照李乐的脑袋上拍了一下,说,“吓我一跳。美女有你好看?”
“别闹!不带这么夸人的。”李乐脸红了。
林嘉树忍不住笑起来。他很喜欢李乐,来公司这几天的时间,如果说真有个朋友的话,就是这个李乐了。李乐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上,一双大花眼,一笑还露出两个小虎牙,比大姑娘还好看。李乐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,今年刚刚虚岁十七。他没什么特长,一门心思想当网红。他给自己注册的直播账号是“乐帅必火”,他发誓要成为全网最火的网红。
“干什么去了?”林嘉树问。
李乐指指车筐中的青菜说:“买菜。你没吃饭吧?走,回去给你做好吃的!我买了花蛤呢!”
林嘉树笑道:“你师父不骂你?”
“今晚没客人,他没下班就走了,我就是老大。”李乐嘿嘿一笑。
林嘉树觉得这止月湖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,遂上了李乐的电动车。他打趣地说:“你要是个女孩,我就追你了。”
李乐说:“我是个女孩还用你追我,我早追你了!”
李乐摇摇晃晃地骑着电动车向公司走去,电动车在并不宽阔的人行道上画着S。
“你怎么逆行!要到马路右边去,靠右!”林嘉树在身后提醒。
“坐稳了!就这么几百米,一会儿就到了。”李乐满不在乎地说。
“我怎么觉得你骑术不咋地?”林嘉树不无担忧地说。
“你猜对了,刚学会!”李乐嘿嘿笑了。
“啊?!”林嘉树顿时有一种想从电动车上跳下来的冲动。
临近公司门口,一辆电动车迎面疾驰而来,李乐一个急拐弯,电动车跳上了路边不高的路牙石,向刘半仙的算命摊子冲去。
刘半仙来不及躲闪,连忙一个后滚翻,堪堪躲了过去。电动车碾过刘半仙那块画着八卦图的红布和卦书,在老王的保卫室门口勉强停下。
刘半仙怒发冲冠,爬起来骂道:“多亏了我老人家神机妙算,道行高深,不然你两个小兔崽子岂不要多一个爹养着?!”
李乐驮着林嘉树一溜烟跑了,只剩下骂骂咧咧的刘半仙。
老王在门口笑得岔了气。他扶着电动门咳嗽着说:“老刘,你那一滚可麻溜得很呐,的确道行高深!我看你应该感谢人家两个孩子,早上你还说,今天你有车祸之忧呢,这不也算破了?”
刘半仙眨巴眨巴眼,反怒为喜。他掸掸身上的尘土,摇头晃脑地说:“福兮祸之所依,祸兮福之所伏也……”
李乐炒了两个菜,还拿出了半瓶酒。他冲林嘉树晃晃酒瓶子,说:“这酒可不错,是咱家业务人员从汉河酒业偷回来的原酒,买都买不到呢!酒是师傅的,他金贵得很,咱俩给他喝了!”
“你不怕师父打死你?”林嘉树问。
“不怕!没了再去偷。我们现在和汉河酒业的关系铁着呢,他们的酒精废醪二期治理工程是我们施工的,过不了几天,说不定你也会去工程现场,到时候你再去偷两瓶回来。真羡慕你们这些大学生,去哪儿都受重视,不像我,天生就是做饭的命。”李乐满不在乎。
“小小年纪,谁让你不好好上学,这么小下来干什么?”林嘉树笑骂。
“没办法,我天生不是读书料,一上课就瞌睡,一看书就头晕。再说,现在这个社会,读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!如果老天眷顾,让我火了,以后我就罩着你;如果火不了,反正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,我看好你哦!”李乐很江湖地端起酒杯,豪迈地说:“从今以后,我就认你为老大了。来!小弟敬嘉树老大一杯!”
一口酒下肚,李乐眉毛鼻子聚在了一块。
“那么多人都火了,也不差你一个,加油!”林嘉树说完,也端起酒杯使劲喝了一大口。他只觉得一道火线,从嘴里直到胃里,有种火辣辣的烧灼感。他把头扭向一边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李乐憋了好久,才啊了一声,说:“呸!我道什么好酒,辣死个人。”然后指着林嘉树,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。
林嘉树咳嗽着说:“这是什么破酒,太冲了,受不了,找老王帮忙!”
李乐跑到招待所门口,冲门卫远远地喊:“老王!老王!”
老王那边没有应声。
李乐端起一个盘子,说,“我们去找老王一块喝,他爱喝两口。”
公司两层院子,前面这个院子主要是销售部、技术开发部、财务部,办公室、公司招待所以及董事长的办公室;后面那个院子是两个生产车间。整个厂区人不是很多,一到晚上人就更少。后院倒是有个工人宿舍,住着二三十个工人,但这些人很少在前院活动。所以,一到晚上,前院显得空旷而寂静。
其实,公司还有一个很大的生产厂区,在县城向南十几公里的白塔镇,那里才是启泰公司的主厂区。在县城的这个公司,主要起对外窗口的作用,汇集了公司的技术开发部门和营销部门。至于生产,后院只有一个微生物填料车间和一个维修加工车间。
两人端着盘子,拿着酒瓶,穿过空荡荡的院子,来到公司大门口的保卫室。
百无聊赖的老王正半闭着眼打瞌睡,看到林嘉树和李乐,甭提多高兴。老王吱的一声把一小杯酒喝干,吧嗒吧嗒嘴,连说好酒。
“小李,你以后可要跟人家好好学,我告诉你,这个小林不简单。”老王用筷子点着李乐说。
林嘉树不明白老王从哪里看出他不简单来,相反,他很简单,简单到不能再简单。他刚刚从大学的校园里走出来,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。他在市人才交流会上投的第一份简历,就是这个启泰环保公司,没想到人家看中他了。林嘉树祖祖辈辈是农民,没什么门路,也没什么后台和背景,所以,他想也没想,就来启泰公司上班了。启泰环保目前是县城最好的企业。
“王师傅,可别这么说,小林一无所有,以后还得要您多多照拂呢。”林嘉树诚恐诚惶地说。
“看着没,这就是素质!公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,就没有一个能赶上小林的,连刘半仙都说这孩子不错。我让他给你们这帮人看过面相,刘半仙说,此子必成大器,但年少命运多舛。所以,年轻人一定要努力,不要为眼前暂时的困难吓倒。英雄不问出身!”老王对林嘉树赞不绝口。
林嘉树说:“王师傅,你不是说那刘半仙是个老骗子吗?”
“有时候信,有时候不信。主要他对你的看法比较符合我的心意。”老王哈哈地笑起来。
“算命的都是一个套路!”李乐抢白道。
三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。
“确定到要到哪个部门了吗?”老王喝了一口酒,问林嘉树。
“还能去哪,我大学里学的是国际贸易,公司又没有出口业务,看来只能去销售部门了。投简历的时候,应聘的就是业务人员。”林嘉树郁郁地说。
“业务员好啊!走南闯北,自由自在,钱不少挣,还不用出大力。你看咱公司那帮业务人员,大把大把地赚钱,好一点的开着奔驰、宝马、奥迪,差的也是十几万的车,多神气!”李乐满眼的羡慕与憧憬。
老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对两个年轻人说:“干了,干了!喝酒也是一种本事,得练!尤其跑业务,公司这帮业务人员,哪个不是一斤多的量?”
林嘉树不喜欢跑业务,不过又没得选择。他心事重重地端起酒杯,咬牙使劲喝了一大口,咧着嘴半天没缓过神来。
两个年轻人都不胜酒力,在老王吱吱地一口一盅喝得高兴的时候,两人早就头重脚轻迷迷糊糊地坐不住了。
林嘉树睡到半夜醒了,只觉得口渴难耐,头痛欲裂,他后悔喝了那么多酒。他想找点水喝,但哪里找去?他还没有安排宿舍,现在暂时睡在公司的值班室里。
值班室就在公司办公楼一楼的楼梯边上,一个不大的小房子。里面只有一张一翻身就咯吱咯吱响的床,一个老旧但还算准时的座钟,一个简单的小桌上放着一部不大好使的电话(这个电话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响几声,吓人一跳),除此之外连个暖水瓶也没有。
林嘉树瞥了一眼座钟,正是零点左右。这个点老王和李乐都熟睡着,他不愿去打扰他们。忍一忍吧。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