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元旦越来越近,林嘉树却一直在踌躇是否回家过节。回家如何面对父母?如何面对众多亲朋好友和父老乡亲?在这人情如纸薄的社会,你得意的时候,大家蜂拥而至,众星捧月,甜言蜜语;你跌落的时候,人们不仅不会同情,反而会幸灾乐祸,各种冷嘲热讽足以伤人致命。舌虽无骨却伤人最深,林嘉树现在早已深刻体会到这无骨杀的滋味了。
直到元旦那天,林嘉树还一直躲在自己的房子里犹豫不决。
嘉禾和陈泽建早已经结伴回家了。林嘉树让他们捎话给爸妈,要他们不要担心,他会回去的。
嘉禾现在不开花店了,她又重新回到了食品公司上班。前一段日子,嘉禾的花店接连发生意外,先是花店的匾牌和钢化玻璃门被人砸了,后来花店门口又被人泼了粪水……所以,嘉禾干脆把花店关了,暂时回到了食品公司。
林嘉树既感到愤怒,又感到无奈。他知道有人这么做是在故意恶心他,打击他,但他却毫无办法。他现在不仅庇护不了妹妹,还连累了她。
嘉禾却很看得开,安慰他说:“哥,我现在既积累了经验,也攒够了资金,暂时开不了店也没啥。等过了风头,我再重新租个门头,照样开我的花店!”
今天本是他和青青结婚的日子,他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。那将是惊动整个县城的婚礼,那是山北县城最漂亮的姑娘,手挽着她的如意郎君,携手走进婚姻殿堂的日子。青青对这个日子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和期待,她说要全程都循环播放那支《梦中的婚礼》,她要在如梦似幻的《梦中的婚礼》中完成他们人生最重要的仪式。
天空飘起了雪花。天气预报说入冬以来最大一股寒流和降雪潮即将来临。林嘉树裹紧身上的大衣,向河边走去。他今天在家里烦躁得厉害,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了,想出来走走透透气。
他早就打算好了,下午乘最后一班到关峪镇的车返回村子,他必须回家陪爸爸妈妈过元旦。他要让爸爸妈妈看到,他没有倒下去,依然生龙活虎满怀希望地面对一切。最后一班车到村口的时候差不多七点了,那个时候天早已经黑透,他走在路上别人也就认不出来。
正是元旦假期,尽管天气不好,许多车辆都从家里出来了,走在返乡或者度假途中。降温和雨雪也无法阻止人们出行的热情。九点多钟的滨河路,车水马龙,繁华异常。
林嘉树站在红绿灯路口,过了滨河路的这个红绿灯路口,就是滨河公园和米水河。一队婚车开着双闪由远及近,在红绿灯路口停下。婚车是一拉溜的S级黑色奔驰,打头的主婚车号牌是五个“8”。
林嘉树吃惊地看着这辆停在自己不远处的婚车,这是杨宇杰的座驾。那“88888”的号牌,是杨宇杰在山北县城身份和地位的象征。
车窗玻璃缓缓地按下,露出一张白皙的还算英俊的脸。那张脸上刻着胜利者的骄傲,刻着新婚时刻的喜悦,刻着复仇者的快意,刻着高高在上者的鄙视……他看向林嘉树,微微一笑。只是那么微微一笑,便又升起车窗,车子同时无声地滑了出去……那人是刘俊贤。
在车窗按下的那一刻,林嘉树看到了坐在刘俊贤身边的人,那个粉雕玉琢般的新娘。她坐在车里,目视前方,看不出喜怒。光洁温润的双肩裸露在婚纱之外,闪烁着莹润的光泽。是叶青青。
林嘉树呆呆地站在路口,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仿佛停滞了,四周没了声音,他没了呼吸,大脑一片空白,直至车队消失在视线之内。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口干得厉害。他双手抱住路边的灯柱,干呕了起来。万箭穿心般的痛,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。
好一会儿,他抬起头来,茫然而机械地迈开双腿,向对面的滨河公园走去。一阵尖锐的急刹车声之后,林嘉树只觉得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,他滚出好几米远。他感觉不到疼痛,在地上奋力地爬了几次才站了起来,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。他是迷糊的,又是清醒的,他是痛苦的,又是麻木的。他好想这么暴走下去,不停地走下去,直到痛苦化于无形,化于这脚下的大地。不知不觉,他站在了米水河大桥的中间。
雪越下越大,大片大片的雪花从茫茫苍穹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飘落了下来。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,他的眼镜片上有白色的雾气,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融化的雪水。他就那么出神地看着开阔而迷蒙的河面,雕塑一样站在那里。
残酷的现实如泰山压顶般把理想和信念压得粉碎。此刻他站在大桥中间,看着灰蒙蒙的天空,他觉得那迷茫的苍冥之上有一张脸在看着他,冥冥之中一切都是他的安排。他真想和他好好聊聊,如果可以,您老人家抬抬手,饶过小子这一次吧!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。
他拿出手机,想给那张脸打个电话。手机是关着的。面试失败后,他把手机关了,把自己封闭在家里,不想和外界产生任何联系。
县城的上空传来了礼花的喧嚣。那空中爆炸的礼花,只看到火光一闪,然后腾起一团白烟,几秒钟之后才传来一阵爆炸声。那爆炸声沉闷而萧索,迅速消散在无垠的苍茫中,更让这糟糕的天气平添了几分让人难以忍受的苦闷。那是枫叶大酒店的方向。他和青青的婚礼原来就定在枫叶大酒店。看时间应该是婚礼的车队进入酒店的时间,那应该是青青的婚礼。
我并不恨你,也没资格恨你!我不乞求你原谅,愿你幸福……他看了看手中的手机,这部手机是两个月前青青刚刚给他换的。他奋力地把手机向河中心扔去,扑通一声,手机在河心没有结冰的地方沉入水中。
他想跳进这米水河里,让这沧浪之水涤尽他胸中的愤懑、屈辱和痛苦。双眼一闭,纵身一跃,便和这人世间的烦恼再无瓜葛。
“小伙子!来帮阿姨一个忙,推推车吧!这车实在太沉了。”
不知什么时候,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妈妈还要大的妇女就站在身后。她骑着一辆破烂的三轮车,车斗里是垒起的高高的纸壳、泡沫,旁边还用蛇皮袋子挂满了酒瓶和易拉罐之类的东西。那女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,油亮油亮的,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洗过!黑魆魆的脸上皱纹堆叠,满是沧桑之色,唯有一双眼睛明亮有神,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清澈。此刻,她双手扶着车把,满脸热切地看着林嘉树。
林嘉树木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,一个将死之人,哪来的闲心管你的车子沉不沉?
“我在你身边很长时间了,打你站在这桥中间那刻起我就在你身后看着。小伙子,你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?”
林嘉树还是没有说话。有什么可说的呢,和一个陌生人,一个捡垃圾的人,她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。
那女人赧然一笑,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,说:“我就是一个捡破烂的。我在那个红绿灯路口就看到你了,你被一辆车撞倒了。老天爷,多亏那辆车刹得及时,你只是被蹭了出去。你爬起来就走了,然后我就跟着你,一直到这里。”
哦——原来如此。这大桥上车水马龙,没有谁在乎一个路人的痛苦,没人关心他站在这桥上干什么,更没人知道,他此刻正想从这桥上纵身而下。可这个捡破烂的女人,却一直在身后注视着他。虽然自己出身并不高贵,可是也从来没在意这些骑着三轮车满大街捡破烂的人。他们匆匆地从一个垃圾桶奔向另一个垃圾桶,赶到别人赶来之前把垃圾桶翻一遍,从那些肮脏的垃圾中捡出有丁点利用价值的东西。林嘉树时常与这样的人在这个小城擦肩而过,他们从来没什么交集。
“我今天收获可大了,这一车东西要卖几十块呢!今天是阳历年,我收工早,下午不干了,回家给我儿子包饺子。他也是个大个子,刚上初三比他爸爸都高了。他可懂事了!”女人碎碎叨叨地说着。
“祝福你,你有个好儿子。”林嘉树喃喃地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