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城春的事情,林嘉树就像徒手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,他使出了吃奶的劲,却推不动了。现在他既不能前进,又不能松手,身心俱疲,真成了骑虎难下的局面了。
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,也许他真会在来古城春之初便选择放弃。
在征得杜志邦的同意后,林嘉树买了两条软中华和两瓶茅台,送到了梁斌家里。看到林嘉树的到来,梁斌并不感到惊讶,仿佛早就等待了许久似的。对于林嘉树带来的东西,他没有拒绝,但也没怎么看上眼。
林嘉树再去梁斌办公室的时候,他客气多了。
梁斌说:“两家的历史关系有点复杂,这笔欠款又拖了这么长时间,而且你们的设备还发生过质量安全事故,欠款的问题不好解决啊!这些日子你在古城春付出了不少努力,我只能尽力帮你解决一部分,也好让你回去有个交代。六十万,只能这么多,再多我也无能为力。这六十万,包含最近你为古城春所更换的那批配件的钱。”
梁斌说完,打了个电话,嗯嗯哦哦地说了一通。挂断电话后,对林嘉树说:“我对财务说了,但财务现在资金紧张,恐怕没有钱给你。你去试试看吧,看你运气了。”
林嘉树心里冷笑不已,说得比唱得还好听!哼!还看在自己付出面子上,难道不是茅台和软中华的面子?六十万,还包括那批更换配件的货款,也就是说,自己辛辛苦苦一个多月,只拿到了整个欠款的十来万。他勉强压住内心的失望,堆起笑容千恩万谢地走出梁斌的办公室。
看来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,这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台阶——拿到这笔钱,他就可以回去了,也算勉强对公司有个交代。
林嘉树找到财务经理韩超说明来意。韩超告诉他,没钱。至于什么时候有钱,不知道。韩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,连头都没抬起来。
此后的日子,林嘉树像古城春的员工一样,踩着上班的铃声来到集团财务部。他微笑着与每个人打招呼,在办公室里,他帮着拖地、倒垃圾……认识的,知道他是来要账的,不认识的,还以为他是古城春的员工呢。
但他得到的只有两个字,没钱。那个韩经理在说没钱的时候,字正腔圆,中气十足,就像军人喊立正稍息那样铿锵有力,丝毫不留一点让林嘉树问话的余地。
林嘉树心里充满了无奈,再拿不到钱,他不打算继续等下去了,他在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,该回去了。他急着返回山北,还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,那就是他兜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,即使每天吃方便面,也坚持不到月底了。
他开始怀疑自己,怀疑自己的选择,也许他根本不适合跑业务;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无用,像个傻瓜一样在古城春碰得头破血流,体无完肤。
现在,是该认清自己的时候了,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吧。
零星的雨滴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下来,林嘉树抬头看着无垠的天空,他的脸上有水,是雨水还是泪水?是伤心还是失望,是对自己的理想还是对现实生活?他不知道,反正就是觉得满肚子委屈。
林嘉树就这样无奈地走出了古城春气派的办公大楼,内心里无限的悲哀。他发着高烧,身上穿着单薄的衣服。他发烧不是因为风寒,而是焦虑上火。他每天都在上火,嘴唇上起了水泡,呼出来的气息是滚烫滚烫的。他的情绪糟糕到极点。
走吧,走吧,回山北,回到那间火柴盒大小的小屋里,回到妈妈身边。林嘉树回头望着古城春气派的办公大楼,他觉得,所有的人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,嘲笑他。笑声越来越响,仿佛整栋大楼都笑得颤抖不已。
一股无名的怒火冲上脑门,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,林嘉树扭头大步向办公楼走去。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,大不了不干了,豁出去了。他又回到了财务部,径直走进韩超的办公室。
那位叫韩超的财务经理翻了翻眼皮,见是去而复返的林嘉树,连头也没抬,两眼直视电脑屏幕,一只手端起茶水慢吞吞地喝着。
“你他妈能不能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!这就是你的素质!你哪里来的傲慢!你很了不起吗……”林嘉树双眼喷火,压抑了一个多月的情绪终于火山般爆发了。
韩超一口水喷在电脑屏幕上,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林嘉树。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,这个平日里绵羊般的小青年还会有这么一副狮子般的面孔。他习惯了别人低三下四地求他,从来没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如此放肆地辱骂。
他就那么看着林嘉树,脑子里有一个疑问,这家伙脑子里没有进水吗?
韩超的办公室紧挨着财务部集体办公室,林嘉树这么一闹,财务部的、相邻部门的许多人都围了过来,包括一些外来办事的人。
在古城春这段时间,林嘉树每天像个孙子似的在这个大楼里,人家无论说什么,他都逆来顺受,唯唯诺诺地答应着,连辩解的权利都没有。要填饱肚子,这是他不那么容易把自己看作是上帝的最重要原因,他能忍受一切屈辱。但老实人也有爆发的时候,别把人逼急了。
现在,林嘉树不是来吵架的,他是来告别的。告别之前,他想对那个韩超说几句话,只不过声音大了些,情绪激动了些,也许还带了几个脏字。但他可不是一个莽夫,从来都不是!
让林嘉树内心里发出无名怒火的,不是陈贵和,他能力有限,不是梁斌,这只是个简单粗暴唯利是图的家伙,而是这个韩超。韩超没由来的冷漠和高傲让林嘉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。钱可以要不到,但他不能把尊严丢在这儿。你高傲个锤子!你就是个垃圾!
缓过劲来的韩超,额头上青筋暴起,他怒不可遏地冲着林嘉树吼道:“你是谁?滚出去!这里容不得你撒野……”
四周的人越围越多,差不多整个楼层的人都出来了。
林嘉树站在财务部门口的走廊,早就冷静下来。他恢复了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状态,笑着对韩超说:“韩经理,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?我来财务部找你有十几天了吧?你办公室里每天早上的茶水都是我帮你泡的,桌子是我给你擦的,地面是我帮你拖的。在这段时间里,除了‘没有’二字,和我说过第三个字吗?就算没有钱,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?”
“我需要向你解释吗?你以为你是谁?马上离开,你已经严重干扰了我们的办公秩序!那个小刘,打电话让保卫科来人,把这人拖出去!”韩超绝不允许有人挑战他的权威,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让他狼狈不堪无法收场。从来都是他对别人颐指气使,从来都是别人看他的脸色、仰他的鼻息。今天这种情况,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。
“韩经理,没钱就没钱,你总得告诉我一声什么时候有钱,或者让我等多久,我的要求不过分吧!没钱你骄傲什么,很自豪吗?你们古城春都以欠别人的钱为荣吗?这几个字可不是白写的吧”——林嘉树指着走廊里不知哪位书法家写的“诚信”两个大字——“古城春是个响当当的品牌,在我老家,家家户户都会存几瓶古城春的菊香型酒,而且非大节不喝,非贵客不喝。可是这一个多月来,我非常失望,如果古城春的管理者都像你这个样子,我相信用不了几年,古城春不会存在了!“
“你休想拿到一分钱!就是有钱也不会给你!实话告诉你,古城春不差钱!”韩超的脸气成了猪肝色,他咬牙切齿地说。
“我不信这是个颠倒黑白的社会,欠钱的成大爷,讨债的是孙子。如果你的高傲和优越感是因为欠钱不还,我真为你感到羞耻。老百姓尚且知道,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;有钱给钱,没钱给句话。你给我了什么?你们是不是面对所有的客户,都是这种态度?如果是,那我告诉你,坐井观天盲目自大,你们会受到市场和消费者惩罚……”
“这是菜市场吗?有什么可看的,散了!”人群外围响起一声怒斥,随着这个声音,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,一个漂亮的女人走了过来。
那女人三十岁上下,中等身高,身材丰腴,高挽着发髻,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女人的魅力。她声音不高,却很有气场。仅仅一句话,看热闹的人立刻作鸟兽散。
韩超赶紧上前,刚要说什么,女人抬手制止。她上下打量着林嘉树,问:“你是谁?为什么在这里喧哗闹事?”女人很生气。
“是有点喧哗,但没有闹事,我只是来找韩经理探讨个问题。”林嘉树平和地说。在古城春的这段时间里,他从没看到过这个女人,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来头,不过看气场,应该是个领导。
“哼哼。”女人冷笑了一声,说:“从头到尾我都看到了,你很能狡辩啊!你叫什么,是哪个公司的?”
“林嘉树,启泰环保。”
“跟我来!”女人说完转身离去。
韩超还要上前解释什么,女人头也不回地说:“没你什么事!”
林嘉树跟着女人来到办公室,这办公室看上去要比梁斌的办公室还大,布置得也更讲究。
这女人应该是个副总裁,这么年轻就成为这样一家大企业的副总裁,那一定是有着非凡的才能和背景了。林嘉树暗暗猜测。
“坐下吧!”女人淡淡地说。
林嘉树在大班台前的椅子上坐下。
“你来古城春多久了?”
“整整四十天。”